診所的走步機旁，傳來連續並且極度不耐煩的責備，所有正在運動著的病人與旁邊的看護及家屬都把頭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這是一對彼此都很有壓力的夫妻，中風的是先生，旁邊一直唸個不停的是他的太太，太太陪著先生一塊來做復健，在我看來這位先生中風的程度實在比我家老爸輕微太多了，中風發生至今才四個多月，在他（也許是她）的努力之下，現在已經可以靠自己行走，只是有些手部的張力難以控制，或者是精細的動作難以做到而已，有時候，看到這些恢復得很好的病人，我都投以羨慕的眼光「要是爸爸也能恢復成這樣，那有多好…」這是我心裡所想的。
「你的腳一直拖地…」、「腳抬起來…」、「講過多少次了…」、「怎麼這麼笨…」、「手咧？怎麼手都沒有出力..」…
太太一直在走步機旁，像個嚴格的教練一樣，一直訓斥著先生。脾氣溫和的先生不知道是因為疲累還是因為旁人眼光而感到尷尬，整頭大大小小的汗珠和紅通通的一張臉，我在後面都想幫他找個洞鑽進去。
終於等到20分鐘過去，先生下了走步機，太太又督促著先生去練習用雙手向上一層一層地扳上牆上固定好的木橫桿，目的在拉開手臂。
「舉高…」、「再往上一點…」……不耐且大聲的語氣又開始了。
趁著老爸休息，我走向這對夫妻，輕輕拍拍這個先生的背：
「伯伯，喔，您應該比我爸爸年輕，我應該喊你叔叔才對，叔叔，我覺得你很棒！」
他們夫妻同時看著我，有外人靠近的緣故，太太也就沒有再對先生大小聲，他們同時看向我。
「你們知道嗎？每天早上出門前，我跟我爸都要上演一場『復健無用』的戲碼，我家爸爸覺得每天來復健，到現在都還無法走路，無法跟以前一樣，這樣下去是浪費時間，沒有用啦……然後我就要把你們搬出來當我們的模範，看你們恢復得這麼好，我們也很有希望……之類的話語來鼓勵我爸爸，再經過一番拉鋸與哄騙，他才會甘願來復健……」
他們都知道我的父親也在這裡復健，而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們這一幕了。
說到這裡，我轉頭向太太，並認真跟她說「所以你們很棒，是我們的模範。」
突如其來被讚美，太太的語氣變得溫柔了起來，但還是充滿埋怨「哪裡…我先生都好懶的…如果不是我一直逼他…他都不想動，只想給我照顧……」接下來就是跟我各種數落先生的不是、不努力、不配合…等等。
趁著她吞口水的空檔，我趕快轉向先生並且插話「叔叔，你看，你的太太好愛你啊！」
「她都欺負我…」這位先生小小聲說了這句話，但還是被我聽見了。
「妳看、妳看，我對他好，他說我欺負他…」太太以為我沒聽到，反而因著這句話又開始不依不饒。
「阿姨」我開始認真了起來「您一定是個要求自己很高的人齁？」
這位阿姨像是遇到知音一般，很開心地回應我「對啊，我絕不容許我自己偷懶…」
「我覺得，您應該也是個很嚴格的人。」我特別將“嚴格”兩個字放慢速度加了重音，阿姨順著我的話繼續說：
「沒錯，我當老師當了20年，我確實對我的孩子非常嚴格，以至於他什麼事都不跟我說，後來，孩子大了，有次搬家，我發現我的孩子有一大疊的獎狀，我從來不知道，孩子也沒跟我說過，我才發現應該是我太嚴格了，孩子不敢跟我親近……」
看她的眼神透出落寞「任何時候都不嫌晚啊」我趕快說了這句話。
「是啊、是啊，我現在有小孫子了，他們要讓我帶小孫子呢…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先訓練好我先生可以自己搭車來復健，然後我在家裡照顧小孫子…」
可能是她自己一方面也順便腦補了含飴弄孫的畫面吧，頓時表情溫柔了許多並轉向先生笑說：「你看看你，我們在聊天，你也停下來喔……」雖還是抱怨，但口氣明顯溫柔且分貝降低了許多。
眼看我的目的達到，我連忙轉身向著先生說道：
「叔叔，你看，你太太真的很愛你耶。」
生病中的人除了身體上不可控與不適之外，負面的情緒也常帶來壓力，其實家屬也不輕鬆，各種關心與要求都是希望生病的家人能痊癒或至少改善，而常常，過度的關心或要求，除了讓自己心裡極度壓力之外，也把壓力加諸給生病的家人身上。
今天，我不知道讓這位太太變溫柔的點，是因為她的自省？還是想起了可愛的小孫子？
而且我猜想，明天，同樣的一幕應該還會上演，但至少目前他們夫妻的背影是溫柔和諧的。
《圖文不符；照片中並非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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